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11 琴弦的呜咽[2/2页]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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    有什么不能说的?我都是要死的人了。总不至于是老头子去偷去骗的吧?谅他也没这本事,只能欺负欺负女儿。

    不许这么说你爸爸。

    你们这样的父母,做出这样的事,还不让快死的人抱怨抱怨?

    你爹先走了。

    什么意思?

    他腰不是一直不好,要不也不至于干不动了。为了给你攒钱治病,他去打工了。

    是给弟弟攒彩礼吧?

    半个月前工地出了事故。别的工人都年轻,你爹跑不动了,就没走得掉。你看看,这是赔偿的单子,三十万。

    妈妈不是对我说,爸爸是去外地打工了吗?黎彬的声音轻得像薄薄的纸,一张小脸在痛苦地抽搐,穆铮和学学意识到自己这种近乎机械的拍打根本起不了安慰的作用。他们俩正慌得一筹莫展,黎彬突然猛地站起来,向楼梯口那里冲去。学学,你快去追他,我跑不动,你抓住他,别让他出事。穆铮边哭边尽力压低声音说。学学二话不说就跑出去了。沉重的无力感击中了门边的穆铮,他颓然地蹲坐下来,脑袋笨重地靠在灰白的墙上,继续听房间里的声音。医院在任何时候都亮着灯,让人分不清外界的时间。那眩晕的光和追逐的脚步声扭曲了漫长而空洞的走廊,哭与笑隔着墙壁在每一个角落里同时进行,世界正在眼中收缩和急速下落。

    你就不怕手术失败了,人没了,钱也没了。

    妈只要菀菀还活着,其他什么都不要了。

    我可保证不了。唉,真的,你们早干什么去了?你们真可怜。别以为这么做我就不恨你们了,我恨死你们了,现在只是可怜你们。你嘛,除了干活什么都不懂。我爸就是个小男人,耳根子软,亲戚说什么就是什么。为了有个带把的,把自己的命都搭进去,值吗?三十万,一条人命,哈,真他妈滑稽。给我治病?这是弟弟的彩礼钱,你的养老钱。这是爸爸的命。别砸水里了。

    妈只要你活着。

    是你自己把钱砸水里的。

    穆铮吃力地站起来,一步步坚持着朝楼梯那走。他听不下去了。病友之间的关系是特别的,每个人都可能会把对方当作一面镜子。不只是互相参考病情与治疗效果,他人的经历也可能在未来的某日变成自己的。穆铮难以想象,身边不仅仅只有他一个人失去了父亲。而在听到这猝不及防的消息之外,他还隐隐感到了一种可能性,虽然当时的他还不能想清楚这种感觉是什么。但在几年后,他明白了,或许这种注定人财两空的命运同样会降临到他的身上。不,不是他的身上。他是个会在某个时刻无缘无故死去的人,这种无缘无故与身上的疾病无关,它与年龄挂钩。他正处在一个不该让任何人联想到死亡的年龄,孩子的死是世上最不可思议的事,然而另一个世界黑色的藤蔓已缠上了他。接受这种一无所有的命运的人只有一个:他的妈妈。作为病人,作为孩子,或者说作为儿子,穆铮都没有力量把自己留在病房外了。

    学学抓到了黎彬,死死抱着他,坐在楼梯间晦暗不明的瓷砖台阶上。我害了姐姐,也害了爸爸。他说。要是没有我,姐姐不会生病,爸爸也不会死。我就不该被生下来。没有我就好了。穆铮迈下台阶,蹲到了他们俩面前,脚步沉重而轻软。

    彬彬,别哭了。我们是男子汉,不可以哭的。

    骗人,你自己都在哭,怎么好意思说我。

    我是病人,我可以哭。你没有病呀,你看学学就不哭。

    说着呢,两人扭头往旁边一看,便都垂下了脑袋。

    对于这个年龄的小孩来说,面对这种事,除了绝望地哭鼻子和抱成一团外实在想不到别的办法了。这和在注射室里的经历不同,那里的哭闹传递的是恐慌,而穆铮回忆起那个狭窄的楼梯间时,感到的除了对未知与死亡的恐惧之外,还有他们三个人之间紧密的联系。那一刻他们真正看到了彼此的内心世界,尽管其中都只是一个小男孩无助的颤抖。他们通过这种颤抖确定了彼此的存在,那是一种“我会一直陪着你,永远都不分开”的存在。谁都没有再说什么,空气里就只剩下吸鼻涕和抹眼泪的潮湿声,但他们似乎都在告诉彼此,你还有一个朋友呢,不对,不止一个。

    已记不清是怎么回到病房的了,天旋地转,天花板和瓷砖变成了模糊的钟表盘在移动,而脸上的泪痕和眼睛的红色怎么都冲不掉。很快就暴露了。黎菀的妈妈带走了黎彬,相信她不久就会告诉他已发生的事实。他们一走,黎菀便带着惨淡地微笑问躺回床上的穆铮,窥视别人秘密的感觉好吗?

    一点都不好。学学替他回答了。

    小彬都知道了?

    除了道歉,他们不清楚还能说什么。当姐姐的讲,知道了也没什么。迟早要知道的,总不可能一直瞒着,早一点知道还好。对了,你们两个小鬼,给我听好了。

    他们俩的眼神认真得像入学第一天的一年级学生。

    我要是哪一天不在了,你们多陪陪小彬。他命也不比我好到哪去。厂子分给我家的房子卖了,家里就剩两个人,多半以后得住回理发店去。那个破地方,人越来越少,冷清得很,要我说,早早拆了拉倒。那都没几个小孩了。我别的都不怕,就怕他一个人闷得慌,闷到最后想我。到那会儿,想我也没用,没我这个人了。

    不,姐姐,你会好起来的,不是要做手术吗?穆铮说,话音断断续续。我感觉我在好了,你也会好的。彬彬不能没有你这个姐姐呀。我也不能没有你。不是说好了要看我们三个拿冠军的吗?

    我没什么指望了,手术嘛,就当是圆我爹妈的一个愿望吧,我可怜他们。我做了,他们就安心一点。冠军嘛,你们拿到了,我肯定会看到的,不管我到时候在哪。吹来一阵风,就当是我听到了。算了,不哄你们了,没意思。就这么说吧,穆铮,我很羡慕你。你有个好妈妈,还有一个世界上最好的朋友,我都看在眼里呢。不像我,没什么牵挂。更重要的是,你能好起来,总有一天,你又能回学校,回足球场,像其他小孩那样健康成长。听上去好像没什么特别的,但这样普普通通的生命真奢侈呀。你们都是新鲜的,我老了。所以,你们俩要好好珍惜自己,别重蹈我的覆辙,把一辈子都交给别人了。等你们长大了,有了自己的生活,要好好地考虑。进入别人的生命、创造新的生命,这都不能马虎。哎,我跟你们说这些干什么,一脸懵,不过也挺可爱的。你们是可以选择自己想要的生活的,我想小彬也可以的。真好。珍惜这个机会吧,别浪费了。

    他们俩答应了,虽然半懂不懂。她在枕头上把脑袋转向了另一侧,墙面上的灰正像时间一样缓缓剥落。这是穆铮最后一次听黎菀姐姐说这么久的话了。他们又相处了几天,直到姐姐去做她的手术。一辆吱吱响的小床推进了病房,她被抬到了上面,用眼睛的转动跟一旁的小男孩告别。在这之前,她说,再过几天就是她二十九岁的生日了。弟弟会用攒的一点点零钱给她买个小蛋糕,一起来吃呀。穆铮狠狠点了头。

    没有姐姐的那几天,时间走得异常缓慢。呆呆地躺在床上,穆铮感到自己像小树的根部,每一块、每一寸都在暗暗生长。夏天在逼近了,尤其是听见了繁密的虫声与萦绕不去的翅膀扇动。一粒小飞虫在傍晚将近时落到了他乱蓬蓬的头发上,晃晃脑袋,它落向了白色的病床床单,四脚朝天,拼命挣扎。穆铮望着它,直到它吃力地翻过身来,慢悠悠地飞走,消失在悬浮的空气中。

    姐姐过生日那天穆铮醒得很晚。一睁眼,就看到学学坐在空空的邻床上,出神地望着他,踢蹬着两条小短腿。穆铮说,你下来,今天是姐姐生日,她一会要回来的。学学哼了一声,说坐坐怎么了,和过生日有什么关系。当然有关系,穆铮说,彬彬买了蛋糕呢。可小了,你要是把床坐得皱巴巴的,人家不高兴,就没你的份了。

    学学那天好像还真有点被弄得不开心了。都是男孩子间最常见的别扭。

    而姐姐没有回来。就黎彬一个人来了,带着脸上的泪痕。

    “一看就知道,没有蛋糕吃了。”穆铮在说完以后长长地叹息了一声,是那种足以吹灭烛火的叹息。

    “所以,你们后面经常去找黎彬吗?”我问。

    “对。就是那年暑假之前我出了院。虽然补了一假期的课,但我和学学还是会常常去找黎彬。他跟他妈妈就住在我们今天要去的地方,在江北的一个钢铁厂厂区里。他爸爸以前就是那的工人,妈妈在那开理发店。不过钢铁厂效益早就不行了,厂区的人也越来越少,理发店生意不怎么样。黎彬读的那个小学原本就是厂区的工人小学,读到四年级就不剩几个班了,也没几个老师愿意留在那。后来听说被合并了,所有的老师学生都转到别的学校去了,一整个校园都空荡荡的。其实也挺好,我们去那找黎彬踢球,可以直接进学校门,根本没人管。一到周末,这个学校就活过来了,不少找不到地方踢球的人都会来,有老有少的。唯一的坏处就是球门没网,捡球挺麻烦的。对了,那个球场是真草,后来那些草乱长,没人修剪,球都滚不动了,我们就不去玩了。估计再过十年,球门都要被杂草遮住了吧。”

    “他现在过得还好吗?”

    “不知道呀。”穆铮在车内的黑暗中摇了摇头,“所以才要去找他。趁我还走得动。”

    “为什么不知道?你们仨不是好朋友吗?”

    “我也不清楚。姐姐去世以后,大家都很伤心,但也都彼此约好了要坚强。黎彬还来医院看过我几次呢,后来我出院了,回到球场上,我能感觉到彬彬也很为我高兴。我不敢说,我和学学能治愈他失去亲人的痛苦,但至少我们仨在一起的时候真的很开心,那种能暂时忘掉生活有多艰难的开心。但是……在三年前,我们去找黎彬玩,却看到他家理发店的门锁上了。我们以为他搬家了,想找个邻居问问,但你能想到的,附近根本没有人。打电话、发消息,都没有回。隔了几天又去,看到门口贴了张条子,就是他手写的,留给我和学学,说我们不要再见面了。我不明白。”

    “是不是你们惹他生气了?”

    “也许吧。但失联之前玩得好好的。我们仨偶尔是会闹点小情绪,但从没有隔夜仇,吵两句就好了。而且出了什么事,我和学学都会立刻道歉。我们俩想了好久,没想到有什么得罪他的地方。”

    “问题可能不在你们身上。”

    穆铮向来是很诚恳的人,也不会是那种能让人生很久气的小孩。

    “后来我们还去找过他几次。有一次我和学学发现他在家,灯都亮着,敲门就是不答应,只好离开了。前段时间,你知道吗,我看到市长杯各个学校的大名单,发现五十四中的名单里有他,20号。我就很纳闷,因为去年我找遍了每个学校的名单,都没有黎彬这个名字。”

    “也许是他去年没进校队,或者因为什么原因放弃踢球了,但今年又回来了。弟弟去世以后,我一场球都没踢过,直到我上初中。”

    “你这话说得好吓人。”穆铮一哆嗦,“他家里可就妈妈一个人了。”

    我不由像得了什么疯病一样不停地摇头,说刚刚是乱说的,不是每个人都像我这样。穆铮说不是这个意思,而且,换成他,遇到这样的事肯定也没有心思再去踢球的。

    我们俩的膝盖在黑暗与慌乱中碰了一下。

    “说起来还得感谢川哥呢,他帮我要到了黎彬的手机号。”我们俩心有灵犀地笑了,川哥真能认识全天下的人,“他终于愿意见见我了。”

    “好呀。见完了他,你可得乖乖地给我回医院哦。”

    正说着,车停在了一片寂静中,一道歪斜的铁门敞开在了夜幕中。司机师傅第三次问了我们定位是否正确,穆铮第三次回答了没问题。师傅说,我可以在这等你们,如果待会要用车的话。我们俩都不好意思让他等,他说没关系。穆铮又讲,师傅您要不留个手机号吧。先去外面看看能不能接单,我们可能要在厂区待一段时间,要是凑巧的话就再搭您的车回去。师傅说好,报了他的号码。穆铮感谢了他,说很抱歉把他拉到那么远的地方来。他笑着冲我们摆摆手,说去吧,注意安全。于是,我们俩步入了黑??的工厂区里,两边都是建筑高耸的轮廓与阴影。乌云悬浮在它们的上方,将深秋的冷气笼罩在这片岑寂的大地上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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